誰都知道,世上一遭,也不過是從這一頭,走向那一頭的過程而已。既已生,必將死。無論知或不知,前者既存在,後者即伴之。
自古而今,無論中外,文人墨客、哲學家宗教家,無數人提出了無數的名言或是理論或是什麼,勾描著這二者間的擺盪,更是不知凡幾。只是,如若真的走到了人生的邊上,似乎又總有許多事,遠比人們本所以為的要複雜一些。
原本,我對於「生命教育」這樣的詞語,並沒有太大的感覺或是理解──當然,我知道,這指的是關於學習如何面對人的生老病死的課程,但我也以為,僅此而已。在我的想像裡,那些東西,關聯到宗教、關聯到家庭,關聯到很多很多複雜的議題,非常困難,而且,相當遙遠。
來到機構服務後,我跟著資深年長的同事們,笑稱我們的服務使用者是天公的孩子,我總想像:他們的腦子裡,少了人間萬事的複雜機巧,哭也簡單、笑也無邪,總之是終生無染的赤子,不懂得什麼,也不煩惱什麼。即便是當中認知較高的孩子,明白人有生死病痛的,亦不過是單純地學著一般人的表現,貪愛歡樂平順的生、恐懼未知茫昧的死,似乎也沒什麼特別。
直到前些日子,一位認知能力極高的服務使用者約莫在六七月裡骨折了,又因受傷後不肯配合靜養,導致傷口反覆發炎、感染,迄今在醫院裡住了三、四個月,就在近幾日,他竟然輾轉表達:夜裡作了夢,夢見年輕時的人、事逐一回放,是否意謂著自己死之將至?為此,他本就極不穩定的情緒更加焦躁,據傳還向看護交代起了自己的後事。
聽聞之際,我震驚不已。……所謂死亡的恐懼,原來如此普遍而深刻嗎?實際上,這些日子裡,我也聽說過某某服務使用者的親長去年才過世、某某人乍然便走了云云,但大概總是獲知時已成消息,頂多是一時感慨,卻不及多想什麼。而上述這位個案的情況,卻是個栩栩如生,令人聞之心驚的情境。
與之相連結的,其實也是一個從涉足社會福利領域以來,一直聽到的議題:老化。我還記得,初來報到的第一天,督導領我到辦公處所,劈頭對我介紹的第一句話就是:我們這邊現在最大的問題呢,就是服務使用者老化的問題。彼時,我仍似懂非懂。後來上了好些進修或訓練課程,才漸漸有點理解,服務使用者年紀大了,身體的病痛多了,服務的重點不同了……
然後, 在與個案家屬聯繫、聊天的過程和後續的訓練課程裡,重新連結經驗,也就意識到,除了個案本身,個案的家人,也都一一老去,這分明是從前在書本上讀過的「雙重老化」的概念。曾聽某位講師在課堂上說:她陪著智能障礙學生的家屬,帶著學生一起去看病,那孩子約莫十幾歲,母親三十幾歲,還很年輕。三人在醫院裡候診時,做母親的看見,走廊上,一位八十幾歲的母親,推著輪椅,輪椅上坐著六十幾歲的孩子,老母親不時低頭拉拉孩子的衣服、為他擦口水。年輕的母親不知是問老師,或是自問,輕聲叨唸著……我要到什麼時候老啊……
另一處談服務老化智障者的課堂,不同的講師,帶來不同的影片和資料,講述智障者老化的困境,帶出了令人鼻酸的香港智障者家長的祝願的情境。……我拿袖子掩住眼睛,在心底反覆自問:到底什麼樣的心情,讓這些為人父母者,竟說出寧願白髮人送黑髮人的話來?歌手江蕙前陣子的名曲〈家後〉裡,有這麼一句歌詞:「回去的時候若到,我會讓你先走……」這句話,放在夫妻的情誼裡,可以是溫柔,可以是浪漫,可以是彼此間最後的深情寄託,但如果放在父母對孩子的身上呢?……走在你的前面,我便可以好好地看護你一生,知你吃飽穿暖睡香,沒人欺凌,看你無憂無慮地來到世間,不牽不掛地回去……好過沒了父母,孤苦無依。
無論是上面的案例,或是李連杰的電影〈海洋天堂〉,似乎,機構安置,是回答這些焦慮的父母親們最後的答案。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個好的或絕對的答案。但是,透過這一串的思考與經驗的重新連結,好好走了一遍生命教育的人,是我。生老病死是人生,面對或不面對,知道或不知道,總在那裡。如果可能,我希望自己能因此更明白一些,能把這麼些若有似無的體悟,與外人道,就當是練習著好為人師的生命教育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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